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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门》

标签: 《中国门》 王杨 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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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概述编辑本段回目录

 片名:中国门

 导演:王杨

 类型:纪录片

 制片国家/地区:中国大陆

 面世时间:2011年

 语言:汉语普通话

 时长:72分钟

 又名:China Gate

 

影片内容编辑本段回目录

天还未亮,县城高中的学生们已经在苦读。偌大的操场上满是奋发努力的年轻人。这是中国西部的贫困县城,无数的学生和家长把希望投向教育,为了能改变自己的人生。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面对最终的高考,这就像是一道大门。通过考试,一些人能迈进新的人生,走进城市的大学。 

北京,阴冷的初冬时节。一位来自农村的大学毕业生面临一次重大的抉择。是留下还是离开?公车站前满是拥挤的年轻人,地铁里一张张疲倦的面容诉说着真实的差距。年轻人和游客一起在天还未亮的时刻涌进天安门广场观看升旗。这里是这个国家强壮有力的心脏,然而却给不出任何答案。 

上海繁华的夜景如梦似幻。一位音乐学院的毕业生谈起初入社会的阻力。她回忆起苦练钢琴的岁月。父母的期待和付出仿佛还在眼前。家庭录像带里,坐在钢琴前的童年就像是一个有苦有乐的玩笑。高级早教机构里,孩子稚嫩的脸上充满了疑惑。新式的教育将向孩子们提出崭新的期盼。黄浦江上夜航的船只已悄悄遁入幽深的黑暗。 

 

影片图片编辑本段回目录

 

封面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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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奖情况编辑本段回目录

德国莱比锡纪录片和动画片电影节国际全景单元 

克罗地亚ZagrebDox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台湾新北市机不可失影展展映

韩国DMZ Docs电影节国际主竞赛单元

第三届西安国际民间影像节  最佳影片奖 

Frist青年电影展 最佳纪录片奖提名(2012) 

新人电影节新导演奖 提名 

香港华语纪录片节长纪录片奖 提名(2012) 

德国纽伦堡-埃尔兰根中国电影节 展映单元(2012) 

台湾南方影展南方獎─華人影片競賽單元(2012) 

金荷奖中国杭州青年数字电影大赛竞赛(2012) 

厦门第三届M.T青年电影季(2012) 

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 展映单元

第25届昂热欧洲新人电影节 

中国纪录片学院奖 提名(2012)

法国中国银幕纪录片电影节  中国银幕纪录片大奖及公众奖(2013) 

在线观看编辑本段回目录

 

                                  中国门第1集:"斗"--考状元县千人操场疯狂读书

         

                             中国门第2集:"关"--高三生吃饭不离课桌午餐面饼就开水

                           中国门第3集:"闸"--高考"绝招"每过一道门默念能"过关"

                               中国门第4集:"阔"--最后战役 考场外父母紧张超过考生                                                           中国门第5集:完整版

 

 

影片评价编辑本段回目录

 

《中国门》一封等待接收的信——跨越国土的教育之旅
  文/王杨
一、未发出的信
我有许多封没有发出的信,它们被搁置在那里等待被遗忘。
关于这些未发出的信,我明白无人接收的原因。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些事,关于人生秘密,或者关于一次被阻断的情感,又或是不真实的接触,甚至艰涩的味道。情感生活中有很多原因让我们缺乏表达,话到嘴边无法吐露。语言在某些时刻变得苍白,表达起来如同嚼蜡。
当然还有一些“发不出的信”,它们是被审查、禁言、甚至为你带来许多麻烦的。
许多人并不知道还有发不出的信,年轻的人们都相信很多,相信阳光会在这国土的每个角落闪烁,相信爱情可以让自己焕然一新,相信公平,相信音乐和诗歌。相信美好的未来,离开家乡,挥霍自己的梦想,抚摸不一样的事物。曾经年轻,而现在的我相信的却越来越少。你很难和年轻人谈些什么,在他们面前你难以下判断。你只是希望,还有一点祈祷。
未发出的信,也许不都是永远也发不出,或者你可以给别人看看。它不是没有价值的,它只是被时间阻断的问候,它们可能随时被发出,从而变成事实。
纪录片就是这么一种“信件”,它不会立即实现,它总是脚步放得很慢,几年之后经过雕琢和反复的修改,这封“信”可能被人接收到。这就像场恋爱,一封情书背后不知是多少封。夺眶而出的泪水,有几分之几流到心底而不被人知。即便收件人已经不明,它也可以拿来分享,告诉别人你们的故事。因为天下未发出的信大同小异,信的主角各异,然而故事雷同。
《中国门》是我已经成为事实的信件,作为信来说它有些晦涩,还有点落寞。他本不适宜朗诵给年轻人,它不太正能量,有点令人生厌。苦痛不是人人可以接受,事实的残酷有点令人措不及防,它太容易就挑拨离间,指明不是每一寸土地都浸满阳光,不是所有人生都信心满满,不是任何地方公平都能播撒。不是所有努力都意味着收获。生活在某种意义上也如此,收获的只有时间和衰老,你渐渐失去的却是全部。
有人说这是一部关于教育的影片,我想它或许不仅仅在说教育,任何事物都与其他事物相连,与其说它关于社会现实的残酷和真相,我宁愿说它也可能关于生活本身。在辽阔的土地上,在漫长的人生里,它们以彼此相像的逻辑展开。
二、从中心抵达边缘
 你是否有相似的感觉?有时在这城市里,会觉得透不过气。倒不是指空气污染,或者都市中生活的压力。当你走在这城市,你发现一切都可能是虚假的。高楼耸立,秩序良好的背面很可能是空洞的。因为这里一切都不属于你,连痛苦也不属于你。它就像一具模型,它必须严肃,因为这是中心该有的样子。街头带红袖章的老大妈老大爷是和善的,机场和地铁的安保人员是有素质的。但你还是觉得不真实,你觉得这里没有任何的空隙可以通过。微笑的拒绝与拒绝别无两样。这是一个高墙围起来的都市,这里没有边缘的任何影子,一切非中心的话语和想象都可能被驱逐。但边缘究竟意味着什么?
边缘意味着苍凉的风,意味着毫无保留的裸露着的现实,意味着不可回绝的人生。边缘为我们指出中心背后的事物,指出权利与地理上相反的核心所在。在那里一切都被重新整理,审视。更重要的是,感情得以复苏,并且有可能与理性一起解放中心对自由的劫持。这是一个回顾的旅程,乡愁也藏在你陌生的这个边缘或者那个边缘,乡愁并不一定指对故乡的情愫,而可能是指久已疏远的真实。
我们的故事就开始于这样的边缘——甘肃会宁。关于会宁有很多故事,比如红军会师。但最著名的是他的贫穷和为了改变贫穷的决绝的努力。这里是西部著名的高考状元县。升学率年年在甘肃省名列前茅。这里的孩子学起来发狠,家长对教育痴心最重。这里有可能是新的起点吗?从中心到边缘的旅程里有什么样的风景?在去会宁的火车上,整夜睡不着,看窗外黝黑的田野不断涌过去,远处无名的郊区灯火隐约闪烁。我趴在上铺,听火车前行的声响,这就像是永恒的呼吸。这是奔驰在广袤的土地上,横跨着幽深的国土上,这机车的命运。目的地被冷酷的设定,命运就是操劳承受并且抵达。我知道这是一次潜行。从北京到会宁,由这个国家的中心向边缘的滑行。这是两种生活事实的碰撞,会遇到什么呢?
从定西站下火车,再坐长途车,大概两个小时就是会宁。
这里不像是什么贫困县,所有县城都有相似的面孔,时间似乎被放慢了。街上的人不紧不慢,市面有点萧条。除了偶尔刮过的风沙,你不能把它抽离出去。你甚至不能指出这儿是会宁。马路也干净整洁,政府机关秩序井然。
会宁一中也也并无特别,充满了紧张感。但通常情况下,在校园里你总容易看到些恣意的青春,或者活泼的事物。可在这儿似乎都绝迹了。到了上午的广播体操时间,空荡荡的校园,人群开始默默的涌出。几千学生从各个通道涌出来,却没有多大的声响。你甚至能听清脚步声,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你要是仔细去分辨这些声音,能听到窃窃私语什么的,或者是零星的咳嗽打喷嚏。声响是丰富的,但就是没有笑声。没有让人放松下来的声音。闭上眼睛,声音都是严格的,并且是自律的。
打开水是要小跑的,去食堂也是要小跑,上厕所也是小跑的。这里的节奏之快令人吃惊。现在,上课铃已经打过,整个校园又变成嗡嗡作响的发条。走进教学楼,穿越黝黑的走廊,走过一间间教室,你能听到不同的知识,对这些是不会陌生的。它们不仅是等边三角形或者正玄曲线的定义例题,而是种更熟悉的质感。有一点憋屈,有一点呛人。这是一种无可避免的干皱,一种巨大的不由分说扑面而来的触动,时间在一点点倒车。透过开着的教室门,你能看到整屋子的人,整屋子的书。课本像城堡一样垒在桌上,孩子的脸被遮挡而模糊不清。你努力想看清读书人的长相表情,可怎么也看不清。高高的书本遮挡了视线,嗡嗡的读书声让你张不开嘴。
现在我也想到我的中学,想起我在相似的气氛里如何过活。慢慢品味我的高中时光,似乎也不全是这气味或者这颜色。我还记得班主任曾经容忍我在课堂上与她辩论,或者是当我讲明理由,她可以让我一周的作文自由发挥而不受题目限制。我也想起我那时难得的轻松和愉快。听打口磁带,看足球赛,或者写封情书找人捎给邻班的女孩。除了我厌倦的还有我欢喜的,这或许是生活本来的样子。除了厌恶之外,也有一点快乐。也许我的记忆被美化了,我承认那时确实有升学压力,有做不完的模拟卷,但一切都随风而去了。如今我的记忆还是美好的。我不知道眼前的孩子们未来会不会也这样想,我想大约不愉快是会忘记的吧。
可我也常常想起另外一些画面,想起小学时按照成绩每月重新排座位时微妙的心情,想起因为你犯了点错,竟然被老师带到办公室,男生女生被强迫互相扇巴掌的情景。我又想起一位女生被老师的手里的钢化尺打的啪啪作响的样子,也似乎还能听到尺子被震碎的声音,还有整个班级的沉默。那时,当我鼓起勇气抬头看她时,令人吃惊的却是她的坚强,她抿着嘴,一双眼睛闪烁,却没有泪。我想不管这年少时承受的教育是怎样的,也不论随着年岁的长大,老师还会不会动手,教育最大特色或许是一种残暴,像一场激烈的却毫无悬念的征战。它要求一个人从小就臣服在一种事物之下,并且习惯忍气吞声,默默无闻的承受。并且在你长大成人的时候,将其自然而然的美化成是生活。也许在这个国家,梦想从来都是梦想。它在梦里出生成长,但最终不可避免的被现实甄别然后剔除。
请暂时忘记我的经历,回到干净整洁的会宁一中,你看不到这些动手动脚的低级行为,你在朗朗的读书声里甚至还能感觉到肩上的责任。你知道这样的努力关系到孩子们的未来。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可以让孩子们走出穷山沟,走向城市。这是一个饱满的理由,也是第一要务。这是贫困县的第一中学,所有的孩子把教育看成是改变命运的希望,知识是这里唯一可以依靠的事物。无论是在边缘还是中心,只要这逻辑里的第一要务仍旧如此饱满自足,就不会有任何少数派和少数派的理由。也许这也是国情。
在会宁一中的拍摄久了,很想和孩子们有些交流,毕竟躲在摄影机后面,总觉得隔着一层。于是参加了他们的班会。班主任首先总结了最近模拟考试的成绩,谈到高考的目标,最后提到了汗水。他指着教室后面的标语——“如果你没有智慧,请你拿出汗水。”我想,谁会承认自己没有智慧呢?大约是有没有智慧都请拿出汗水的意思。我明白老师的苦心。
接着老师请我发言,站起身我只是问——大家读书的目的是什么?
一个男孩给我举了个例子:“从前有个记者问一个小孩子,你放羊是为了什么?说我放羊是为了挣钱。问挣钱是为了什么?说挣钱是为了娶媳妇。问娶媳妇为了什么?说娶媳妇为了生孩子。问生孩子为了什么?说生孩子为了放羊。他接着说,你可以从这个故事看出没有知识的命运是多么悲惨的,他就只有这么愚昧的思想。”
另一位女生发言。“一个家庭有一个大学生就能改变他的家庭背景,所以我念书主要是为了改变我的命运,从而提高我的家庭背景。”
一位小个子男生像是憋了很久,举手发言。“我真的是为了我自己的未来,虽然我出生的时候地位没办法和城市里的孩子比,但我有能力有信心和他们比我的未来。”
一位女孩站起来,像是总结。“在我们会宁,我们只是在生存,而不是在生活。”
傍晚,完成了一天的工作,站在操场上休息。剧组里没人说话,大家都看着夕阳一点点往下走。头脑也正在迅速遗忘,或者是忙着把它们改头换面。又想起那些班会上的发言。的确,让人揪心的不是内容,而是那种果断。那种我记忆里,被钢化尺毒打的女生坚毅的表情。那种相似的,没有泪但闪烁的双眼。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人都遭遇相似的生活,不可得的期待,希望给予的凌辱。委屈的人做出自我仇恨的样子。改变命运,改变人生,让自己变得强大,再也不要回到原地。这样的希望既是成就也是负担。可我还是期待着这样的改变,虽然命运可能以循环的方式再次跌入陷进,然而改变总有新的可能。当这孩子成长,并且思考一切的一切,他会不会指出背后的原因,能不能给自己一个机会,逃离这一切,变得健康而自由呢?个人的幸福比这众人的幸福重要的多,是因为个人还有可能把握。自己终归该是自己的主人,一切的努力、宽恕、救赎都来自自我也承担于自我。

想着想着耀眼的霞光映亮的操场。
现在夕阳下的操场到处都是人。就像是变戏法一样,几千学生在夕阳下大声读着书,声音低沉。学生们盯着手里的书本,嘴里呢喃,来回踱步,就像是种宗教。不远处的女生把头对着宣传栏,闭着眼睛默念。我试图走近一些,她根本没有在意到我。她用全部的身心在默念着口诀和知识概要。那么的虔诚。另一侧,一个男孩蹲在地上用小木棒写着什么,一遍一遍地写着。这就像重复一个行为可能带来的心理暗示似的,他们坚信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
在生存第一的现实世界里,如此的努力叫人既紧张又赞叹。有人会嘲笑死读书的孩子,并且谈到创新精神或者素质教育。我更担心了,担心如此的学习方式会带来的结果,会宁的老师也有这样的担心,我和数学教研组的几位渐渐熟悉。他们大都早上五点起床,五点半就来到学校和学生们一起开始了早读。晚上九点半以后才能回家。他们何尝不知道这中间的问题,死读书的恶果。他们的年龄清楚的告诉自己事实的真相。“这些孩子未来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他们自己也这样说,他们跟我谈起以前学生自杀的悲剧,谈因教反贫现象,谈家庭的破产。他们很痛心,但也无可奈何。“毕竟是有人成功了,先不要说失败的例子吧。”他们也自己安慰自己。压力太大了,老师们会在办公室里一根一根抽烟,或者在体育活动室出一身的汗。它们也告诉我,这里的孩子走进大学后往往显得木讷,缺乏自信,在社交上出问题。他们在大学里往往不是很突出,综合能力相比城市学生有很大差距。这一点我是有感受的,我也知道这缺乏的自信都去了哪里。在我大学毕业的年月,有背景有关系的早已选好的道路,参加妥善安排的录取考试,或者顺理成章进入某某国企。这是不存在竞争环节的人生,这一部分人是豁免于毕业生存问题的。你不得不担心另一半人,他们大都来自会宁这样的农村,在城市无依无靠。支撑他们的是种信念而已,相信知识最终能够改变命运。
跟拍一位女生回家。离开县城,坐车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上颠簸两小时后,再步行半小时,才到目的地。女孩名叫姚立娜,今年上高一。一开始认识时,她说起话来不看你的眼睛,回答你的提问都是磕磕绊绊。她不够自信,不知道如何表达。但谈到学习和改变自己的生活,她却变得很坚定。她说要好好学习将来考进城市的好大学,让父亲和奶奶过上好日子。她的家在山坡上,有很高的土胚墙。去田里需下很陡的山坡。父亲不在,家里只有弟弟和妹妹。不一会儿,父亲拉着翻斗车回来了。她的父亲大约四十岁上下,个头不算高。人很瘦。也像他女儿一样腼腆,也不多话。房间里有面墙很醒目,挂满了姚立娜的奖状,整整一面墙的奖状。看得出来这位父亲对女儿的成绩很骄傲。他谈到对孩子的希望,“砸锅卖铁也要把立娜供出来。她还有几个兄弟,家里未来都得靠她。”不一会儿,他要下地干活。从圈里牵出老牛来,这牛也瘦。下坡时姚爸爸拉着车,牛只跟在后面。上坡时他才舍得用牛拉。这里的土地是贫瘠的,由于常年缺水,地表已裂开深深的口子。脚踩下去,干涩而无力。我们爬上一座小山坡,姚立娜指给我整个村庄,目光所及是这西部乡村的风景。黄色的沙,苍凉的风在山坡上翻滚。远处是一户户人家,贫瘠的土地上人们就这样一代代生存着,这是周而复始的人生。
风吹动了她的鬓角,我们相熟了许多,渐渐的你能看到她的笑容。我也能理解这孩子对家庭的意义。教育在这里并不是抽象的知识,而是最沉的现实。必须先离开这里,这片不适合人类生活的土地。这是一个既成事实,一个出生时就决定的宿命,公平在命运的面前显得更加苍白。临走时,姚爸给孩子装满干粮,小包袱里裹着的是坚硬的锅盔馍,这就是半个月的口粮。下午四点钟,山风更大了,黄沙漫天,我们得加紧赶路,翻过眼前的山坡还有一座山坡等着我们,不能错过那最后一班回县城的车。回来的路上,姚旭娜倚在车窗上睡着了,窗外仍旧是黄沙漫天。车还在没完没了的绕。
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也有为梦想努力的权利。对于喜欢谈论教育优劣的人来说,概念是那么的轻而易举,在逻辑的正反面晃来晃去。用嘲讽的语气盘算如何把对手推到。事实上,在会宁撞见的不是社会新闻,或者是热点报道。也不是社会学,也不是慷慨激昂的责任感。你明明听到,命运已经发生,并且坚硬。它和生命正在产生联系,合二为一,向另一个方向而去。改变已经发生,这些经历正在和年轻的人们发生共振,你拿出游标卡尺也没法精细丈量其中的得失。你还来不及思考,生活已经一头撞进下一段生活。孩子们只需要一些鼓励。然而这就像是善意的谎言,谎言终究还是谎言。纪录片也可能成为谎言的一部分。
在这里,当下的公平就是高考,用分数挽救自己的唯一机会。在大城市里经常被人诟病的高考,这座众人争过的独木桥,对于出生在会宁的学生而言,却是神圣的。这是一次机会,仅仅由分数决定自己的未来,而不用担心家庭背景的优劣。这逻辑在这个国家是如此难得,以至于在批判的同时无可避免陷入到两难的处境里。高考就像一次机会,让差异暂时清零,让年轻人有个新开始。先不说地域教育资源的差异带来的区别,从机制本身来说,高考在混沌的国土上为乡村的孩子标明了灯火,这就像闪亮的驿站在等待翻山越岭的年轻人。
早上五点,我们来到陪读家庭聚集的东山脚下。听说学生们五点多就会下山。这时还有点凉,黎明是静悄悄的,接着不远处的山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转身细看是一片的微弱的灯火。沿着山梁,蜿蜒着流淌到山脚下。那些光点微弱,须联成片才能见更多的明亮。这些光斑起起伏伏,在山的黑影下颤抖,像有了生命,如水流一样起伏。很快队伍的最前端已到眼前,学生们各个手持电筒,快步走来。待走到学校近处,那前端的光点渐渐熄灭。好像是燃烧的岩浆,萃到了冷水。声音更清楚了,前面的脚步声大些,远处的声音小些,延绵在一起。像有节奏的鼓掌,像有和声的歌曲。人流的前端已经涌进校门,这漫山的火焰也都像找好了归宿一般,一个劲儿迎头奔来。这时远处的晨光挣扎起来,天边的白光迅速向下面的黑暗压降下来。像是要把山脚下的光都吞下去。学校大门上方的路灯也亮起来了,这让我看清了人群,看清了面孔。脸的一侧沉浸在影子里,影子的边缘由于角度和运动而不断蔓延回收。一个眉毛和顺的女孩,却沿着那和顺的曲线生着一双锥子般的眼睛。抿紧的嘴巴没有任何开口的希望,朴素的着装,夹杂着小作坊仿制的廉价名牌。没有人多看一眼其旁的事物,一切都如此安好的流逝。我明白眼前的场景里面含着某种本质的痛,陈年的苦。现在已经可以看到更远处的队伍了,手电的光芒进一步熄灭,队伍早已到了山脚下。甚至听到了嘶嘶声,冷水漫山而上,焰的轨迹不断被熄灭。这时候山头上像是已经大亮,两面的光明压向山腰。等到山腰的光芒也灭了,天就大亮了。
这就是当地著名的陪读山。许多农村家庭为了照顾在县城上学的孩子,举家搬来这里。一般父亲出去打零工,母亲在家做饭。到了中午放学后,一部分孩子就回到这里休息,下午继续上课。我们跟拍了一位学生,他的名字叫杨辉兵,他和爸妈一起住在这陪读山上。穿过一排排民宅,继续往上走就到了他的家。一家人两年前荒了家里的地,搬到这里。爸爸白天在县城里干点零活儿,到傍晚才回来。妈妈在家照顾杨辉兵的日常生活。“为了孩子,地不种了,即便种了也没有几个钱。还不如把所有的努力压在孩子身上。”辉兵妈妈这样说。这是会宁县城陪读的家长的普遍认识。种地挣不来钱,在本就贫瘠的土地上下功夫,不如期待孩子能通过学习这条路走出山村。“这两年许多人出去打工,亲戚家也有人出去打工,但打工也赚不来钱,没前途。”杨辉兵说。妈妈盛了饭递给杨辉兵,辉兵一边吃一边仍不发下手里的书。我问他平时有没有爱好,他说自己喜欢听歌。几盘流行音乐的磁带,是他对外面世界的想象。他有时会唱出来,唯一的听众就是妈妈。他说班主任的一句话深深影响了自己:“让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能过的幸福一点。”他觉得这就是他要追求的目标。
午后的阳光充足,在难得的空闲中,这个小屋子里响起了音乐。这是流行歌手陈奕迅的歌,杨辉兵把笔当做麦克风握在手里唱道:“……汇聚众人的力量,就能打开时代的大门。”妈妈很开心,长久的望着自己的儿子。窗外的阳光漫射在整间屋子里,这是美好动人的时刻。“如果让我选大学的话,我想我会去北京。”我问为什么是北京。他想了想,“因为最优秀的东西都在首都,我想是这样的吧?”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这个国家的灿烂的中心是否承担得了这孩子的梦想?我不知道。这是自下而上的中国梦,这是少年跨越阶层的奋斗。我不忍心提醒他,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我也没有理由如此简单的挫败他的想象,一方面我知道人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我却更清楚这现实。像他这样的乡村少年,中国梦所要付出的代价早已超出了他的想象。这并不只是一次考试可以跨越的障碍,然而我又抱着希望鼓励他:“那好呀,要是你到北京上学,我带你玩。”炉子上的水烧开了,水壶在呼呼冒着蒸汽。杨辉兵抢在妈妈前面拎起水壶,他很用心的在倒热水,那么专注。这狭小的房间现在一片雾白,有短暂的时刻我看不清他的脸。
当我从这个国家的中心缓慢的滑入边缘,我发现穿越这样的距离并不困难。这只是现实和想象的结合,是观察的深化,也可以被称为忧虑的蔓延。然而在抵达边缘时却发现中心仍在那里,阴魂不散的中心却如此灿烂,万千的贫寒子弟向往着光明。这是完美的社会模型的展示。一个自下而上的成功机制不仅将所有人控制,并且让人们自觉自愿的归属于好与坏,优与劣,多与寡,贫与富,死与活中,并且将所有的人生激情耗尽在这游戏规则里,用所有最珍贵的人间情感当做润滑剂,最终个体却难以享受游戏本身的乐趣。
我的旅程由教育起,却最终走向更广阔的事物。以会宁这个边缘的县城做为起点,却不可避免的触及根本性的困惑,必须追根溯源,逆流而上。我的纪录片的旅程是一次巡游,我想它必须有能力穿越这个国土,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它必须打开时间性的局限,必须拨开日常生活的琐碎。这是逻辑的碰撞也可能是理性的思索,带有个人感情的思索。如果会宁的孩子在这样的年龄,不可避免的受困于此时此地的生活,那我的影片有没有可能延续到未来,看看这梦想的可能结局,或者将要面对的尴尬的境况。就算把它看成是一种祝福吧,一个艰涩的提醒。或许可能让我们思考当代困局的核心究竟是什么。会宁的早春还有点冷,北京的天气怎么样了?
三、北京的早春
北京地铁,机车从黝黑的洞穴里驶出,夹带着黑暗里才有的潮湿的风。骚动的人群,挤向狭窄的车门。这巨大的都市犹如精密的仪器,面孔穿过玻璃窗的光晕,一明一暗。影子被缓慢开启的机车拖向后方,站台上播音员用普通话不断提醒乘客注意事项。安检员在机敏的巡视,这里不允许任何危险发生。这里是绝对安全的洞穴,用来遗忘漫长的寒冬。每个人都像是心事重重,也没有笑。并且这里也自律而且严肃。
王晓利把围巾裹紧,他累了,靠在座椅上昏昏入睡。车厢一阵强烈的晃动也没有让他睁开眼。这里是安全的,晃动只能使得一切更可靠。时间好像静止了,在这个密闭的地铁空间,可以遗忘一切一切的事情。这里是安全的,见不着阳光,不用担心没完没了的招聘会。
我是在唐家岭找到他的,几十万年轻人聚居这里。这里是北京的边缘。然而北京的边缘仍旧是这国家的中心。这些年轻人大多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对于他们来说唐家岭残酷,但是也很有人情味。这里可以让他们住下来,延续自己的梦想。这里的出租房里一个个来自小县城乡村的年轻人把梦继续织下去。先找一份能糊口的工作,也许幸运的人还会拥有患难中的爱情。每天早上,密集的人群早早就占满了公交车站。想顺利上车可不是件容易事,很多女孩因为挤不上车,急得落泪。挤不上车意味着迟到,意味着错过难得的面试。
王晓利毕业后就租住在这里,他还有个室友哥们叫刘龙。王晓利来自山东农村,刘龙来自山西。当年都是高分才进入北京的一本院校。山东的分数本来就比其它省份高,王晓利经常说自己的分说要是放在北京就能上北大清华。然而他也只是这么抱怨一下,他们还在为找工作而发愁。刘龙很焦虑,他不厌其烦的给我扳手指算账,一个月这费那费、房子钱、吃饭找工作的交通费算到一起就已经压力很大。自从毕业就不愿拿家里的钱,每次接到家里的电话都编一堆谎话,说一切都好,很快就上班步入正常。事实上他们也只能打点发传单促销之类的钟点工,维持最低生活标准。但如果遇到什么小病小灾,还得借同学朋友的钱救急。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挨,他们希望早点找到正经的工作。一有招聘会他们就从唐家岭坐汽车转地铁几小时赶过去,可每次都是扫兴而归。也不是没有任何工作,但往往上不了几天班就发现公司不靠谱,甚至是传销公司。王晓利还有位女朋友,同学校同专业,也来自农村。他们的确有很多的苦没法说,他们也知道抱怨不解决任何问题,所以除非你问,他们大都不说,但常叹气。
眼看一天天拖下去不是办法,生活费让债台高筑。王晓利又和女友吵架,问他原因,他也不说。刘龙在同学的电脑上玩游戏,他玩射击游戏,瞄准扫射,上弹,继续。屏幕的光不停闪动,他的双眼无神,只有迷茫。一次吃饭时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还这样坚持,难道回家乡就不行?“我觉得我又不比别人笨,也很勤劳,我觉得这样下去肯定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他说。我又问王晓利,你的理想是什么。“我在北京也上了几年学,就是希望能真正留在北京,扎根在北京。”刘龙在一旁补充:“这儿虽然不是我的故乡,但是会是我儿子的故乡。”说完他端起大杯子喝了一大口白开水。
北京的早春也还是很冷,没有春天的消息。干涩的现实往往让你内心升起疑问,为什么非要留在北京?为什么找不到工作?年轻的读者都会毫不犹豫的发出询问。然而答案字字句句早已写的清楚。不留在北京,回家乡,对于这些农村孩子来说就等于缴械投降。回到边缘,否定梦想,那家人怎么办?多少年的付出如何回报?这个国家的问题往往逻辑复杂,然而清楚的是不公平却长满了原野。它们就像无法除干净的野草,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这和青春的茂密也相印成趣,相互对照。有多少青春,就有多少野草。它们用各种方式让你就范,你当然也可以让自己变得更陌生,最终你以它们的方式成功了,然而因果还会转头狠狠咬你一口,你将被吸纳进入整套自上而下的系统中,无法自拔。梦想总是容易失落,因为人的尊严容易散落在泥里。我是不该讲这么多,对于年轻读者也罢,对于其它方面也罢。我是该更含蓄一些。让我们回到故事里。
王晓利和刘龙给我看他们的家庭照片,我又看到熟悉的面孔。那是属于乡村的面孔和表情,有一点木讷,带有一些期待。心里的话都咽进肚子里。父亲和母亲面无表情的立在照片里,显得那样的陌生。照片太少了,我看不到他们家的房子,也看不到田地。我想象他们更年轻时坐在教室里读书的样子。他们在思索什么呢?
过了些日子我跟他们去打零工发传单。一般是户外发传单做活动之类的工作。按照你发了多少传单做了多少份调查付给你工资。今天他们负责发牙膏,然后登记路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王晓利抱着两箱子牙膏,来到公车站前,他试着去和路人接触,用牙膏作为赠品换来姓名和电话号码。没多少人理睬他们,人们投来不信任的神情。这年头骗子太多,不得不防。再说,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人们都躲闪回避,像是碰到了麻烦一样快步走开,或者快速挥手表达对此事毫无兴趣。北京的早春气温还很低,王晓利开始原地跺脚取暖。也许这里不是个好的选择,他蹲守一个小时后,抱起箱子离开了。刘龙显得更活脱些,他站在十字路口,扯开了嗓子。“谁要免费的牙膏,谁要免费的牙膏。”人们果然被这吆喝声聚拢过来,然而人散以后,马龙发现牙膏没了,可自己记下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往往不像是真的,有人留下的号码甚至少一位。“厂家会打电话抽查,要是假的还要扣钱。”他叹着气,提着空箱子走了。傍晚,结算工资。登记一份信息是5分钱,按照登记人数,刘龙今天的收入是53元,王晓利是31元4角。刘龙今天干的很卖劲儿,前后吆喝,不厌其烦的跟行人攀谈,现在他拿到了工资。他在不停数钱,一边数一边捋顺翘人民币翘起的边缘。我注视着他,看他一遍一遍的数手里的钱,他不断地印证数目,好像总觉得有误一样。当他最终抬起头,却猛然发现了我们的摄影机。旁边的工作人员还在训话,刘龙直视着我们的镜头。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甚至有一点不满,好像在说,这下好了,这就是你要拍摄的内容。他的目光带着责备,但很快被自己所面对的现实吞并。他垂下了眼睑。
刘龙的目光让我失眠,如果我的影片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观众观看的对象。刘龙与摄影机的对视就几乎等于直接的交流。这份心酸以及对摄影机这一侧的怪罪,都不得不让我们警醒,令我们直视这个体目光的报复。也让我们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中国梦的一种失落吗?虽然毕业之后的艰难本是人生经验的一部分,但所看到的难道仅仅如此吗?如果没有这穿越空间从会宁到北京的旅行,我们会怎么看待王晓利和刘龙落寞的毕业时光?我们只认识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颓废,甚至有点无能,我们或许还会对他的能力提出质疑,从而对遭遇置若罔闻。然而摄影机从会宁就已经开始转动,我们借由这一旅程将不同人生相似的前后命运相连接。会宁的困境由边缘开始了逆向的行走。来自会宁的期望终于被未来的某种结果所定格。当刘龙和王晓利大学同学中的城市孩子坦然而健康的面对毕业的压力和人生必经的过程时,那一份健康从容自信和尊严是不是也属于刘龙呢?那一份对未来的雄心是不是也属于王晓利?人生大多是失败多于成功,可如果来自乡村的学生不仅仅在出生上,在教育资源上承受着与生俱来的不平等,而且在生而为人的权利上,在北京户口上,在权利结构编制出的美好童话里都将蒙受心酸和屈辱,那么这个国家的梦想和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从那次镜头前的对视,我有几天没有拍摄了,再次来到唐家岭时,刘龙突然告诉我王晓利可能要离开了。北京的生活实在难以维持,也许先回家再做打算会更妥帖。我问刘龙怎么看,他说:“每天都有人来,每天都有人走,怎么说呢,我是觉得留在北京的话生活比较刺激吧。”我又问起王晓利什么时候走。“就这几天吧,说要去天安门看升旗。”我不解怎么会想去看升旗?刘龙眼睛都没抬起来,“他说他在北京上了四年学也没有机会看过,我也没看过。”我突然泛起一阵酸楚,想落泪但落不下来,这就像是窒息。这逻辑由情感折回到中心,如此的诡异。王晓利曾笑着说过:我很爱国,但是这国家不爱我。那时的笑谈,如今成了我的催泪弹。
东方鱼肚白,天慢慢亮起来。东方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广场,这个国家强壮有力的心脏能不能回答那些从边缘蔓延而来的疑问?礼兵威严的踏着步子护送国旗缓缓走来,观看升旗的人群一阵骚动,照相机频频闪光。我的主人公也在这人群中,王晓利在拥挤的人群里一起一伏,他一次次把垂下来的眼镜扶正。国歌响起,这是最神圣肃穆的时刻,我却知道在这肃穆里找不到任何答案。晓利并没有流泪,他只是看起来很困惑,脑子在思索着什么。国旗已经迎风飘扬,然而我的心早已沉降。这是命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会宁的孩子们还在努力吗?也许此时此刻王晓利和刘龙更优秀一些,一切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生活本就艰难,毕业的关口工作的压力是顺理成章的。然而令我难过的倒也不是命运或者人生的这一过程,而是横在命运之上的东西。它如刺在喉,难以下咽。像灰色的影子覆盖在从边缘到中心的漫漫长路上。这逻辑过于复杂,任何的指向都无法抵达问题的核心。这共通的一种焦虑灼烧着所有的人,无论你在会宁,还是在北京。无论你是谁,有一种焦虑渗透在每个角落,在黄沙里,在山坡上,在地铁通道里,也在广场上。我渐渐意识到,这是关于中国的故事,不仅仅关于个案或者某个阶层。在看似散漫的逻辑指向里,关于这个国家所面对命运正在被逐渐勾勒,这应该是纪录片的责任吗?这应该是旅程的价值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旅程还会继续推展。随着太阳在宽广的国土上升起,关于个体命运的思索再也无法停止。也许温润的南方在等待着我,那里有没有春暖花开呢?
三、海上孤舟
如果说从会宁的高中来到北京的唐家岭,是为了倾听个人呼喊的回声,看这回声究竟有没有可能穿越边缘与中心之间漫长距离。那来到上海,就是为了逃避,并且寻找理由。这座城市见证了这个国家在现代史上,为了美好的未来所付出的的努力。曾经的包容与自由,在动荡世事里的沉静与安稳。近代经济的发展最先在这里开启,重商之地必不可缺乏自由。上海的活跃与伟大也正来自于上海人对商业的用心尽力。包容的精神铸就了这座移民城市的辉煌。二十世纪初与世界同一的气度,令这座城市成为一百年间中国之梦的见证者与参与者。上海同样也是当代所谓中国成就的最好体现。如果这国土以博大悠远,可能填装得下差异与分歧,那上海就是中国A与中国B试图弥合的可能。如果从边缘向中心的远征可以有所收获,那上海就是可能的未来所指。某种意义上,会宁的故事就像这国家与个人的过去,北京的故事更像是现在,而上海可能代表着某种未来的含义。摄影机跨越国土,从中国A到中国B的旅行,让我们发现裂痕渐深。通过教育中所呈现的个人命运,我们发现这裂痕背后的秘密。阶层流动受阻,个人尊严与公平竞争受到挑战,中国梦面对重重难题。以教育为入口的旅行仍未结束,上海又会有怎样的答案?
乘风破浪,黄浦江上的船只慢慢前行,两岸的风光昭示着今日的成就。财富堆积成这一侧浦东的高楼大厦。那一边外滩的优雅,却仿佛诉说昨日的故事。这城市几十年来的发展给新兴中产阶层的生活梦想以寄托。当然远在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滩,也并不是没有布尔乔亚的梦想。风景起起伏伏,时光早已不在。
我们乘渡轮从十六铺码头出发,不一会儿就到达浦东的金融区。走在高楼大厦之间,抬头看时方觉得个体的渺小。这里与会宁相比就像是未来,那些造型独特的闪闪发光的大楼里都住着些什么人?陪我们的上海朋友也回答不了这问题。他说上海本地人也不清楚。
也许连续半年在遥远北方会宁的拍摄让人习惯贫穷与落后,习惯于黄沙和恶劣的自然环境。比起会宁所带给我内心的重量,眼前上海的风景越发变得不真实,有点轻飘飘的。这里的风景不断提醒我会宁的真实。可这里仍是美好的,它们就像是晶莹剔透的灯盏,也在招呼城市中的赶路人快些抵达。
1996年的老录像正在被播放,杂音被噪点与断帧放大,时间被凝缩于短短几分钟。一架钢琴安放于此,午后的灰尘回旋在远景处的窗台。穿连衣裙的小姑娘从镜头外走进来。犹豫,端坐,拨弄琴键,肖邦的练习曲旋即奏出。影像的拍摄者在凝视这一切,在吸纳所有的音符。镜头拉近为特写,从小姑娘的肩头缓缓移动到稚嫩的脖颈,我们得以一起观赏这张脸。微低的前额,使影子落于鼻尖,眼帘低垂,嘴角平直。自动曝光让这张脸显得沉浸在一片光明里,面部的阴影反而变成是光晕有力的棱角。记录下来的影像暴露了所有的细节,不可能做出任何的隐藏,一览无余的不仅仅是这钢琴前的姑娘,更是躲在摄影机后的那个人。
这是张婕的父亲在她九岁时在自己的客厅拍摄的。张婕喜欢看这些老录像。如今我的摄影机也静静的观察着她的目光。她盯着老影像,目光坚定,眼角却温润。这一定是她美好的记忆。录像中小张婕突然中断弹奏,她疲惫的用手捂住脸,只留出指缝,转身向摄影机的方向。
“我那时候就是特别不耐烦,就是找各种借口不愿意弹。”张婕看着录像说。“那时候是我自己说想弹琴,我爸妈二话没说就给我买了架钢琴。那时候这还是挺奢侈的事,但我爸妈一点都没犹豫。”
“后来我爸我妈分开了,家里又一下子欠了很多钱,我外婆就把她的退休工资拿出来给我交学费,那时候一堂钢琴课一百块钱。你想想,那时候是很贵了。我还记得外婆为了节省,电都不舍得用,水都是一滴滴小心的接。”刘婕说到这里有些哽咽。但她迅速收拾起心情,继续打开另一段录像。
这里有铺着木地板的舞台,黑色发亮的钢琴。那个小姑娘稍稍大了两三岁。“这是在香港的钢琴比赛,后来我得了奖。”她向我介绍。影像中张婕在弹奏贝多芬的《月光》。突然,一阵噪点,音乐也随着停止,我们又回到刘婕在自家的客厅,可能是由于累了,或者不耐烦,小姑娘变得焦躁起来,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她起身,把钢琴盖狠狠按下。看一眼摄影机后的父母,又无奈的打开,重新放好琴谱。坐下来,扔拒绝再弹。“我是六岁开始弹琴,还学过声乐,甚至还练过萨克斯风。那时候还小,萨克斯风好大,我就只能把它放在板凳上然后这样抱着吹。“说到这里她脸上泛起苦笑。
录像上又出现了张婕的父亲母亲。父亲把摄影机突然对向了母亲,母亲赶忙摆起手,但脸上挂满了笑。小张婕在旁边快乐跳起舞。真是个天真可爱的孩子,生活转眼欢喜转眼泪。“后来他们分开了,我那时候就变得很想把琴弹好。我真的很努力,只要有空闲的时间我都在练琴。后来家里欠了钱,别人来催债。本来我说把钢琴抵出去,外婆坚决不同意。”张婕赶紧擦掉眼角浸出的泪水,我递上纸巾。
张婕现在打着两份工,一份是到高级公寓教孩子弹钢琴,另一份是在家小公司。“房租很贵,打两份工才能活人。“她笑着说。刘婕说自己现在已经放弃了钢琴,只是拿来授课挣钱。“第一是钢琴要想真正练好太难,另外还是应该务实点,我觉得不弹钢琴我做别的也很好。”我又问“这样放弃不是很可惜吗?”她反问我“生活更重要吧?”她接着谈起了前一阵找工作的烦恼,她觉得自己太委屈。“经历了这么多,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那时候我就窝在家里哭了三天,我就在想为什么这样?”
她还要去带家教,我们一路送她。走到一幢豪华社区门前。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因为这个是高级社区,一般人是不让进得,会查得很严。所以我就先走了。”她招手微笑消失在不远处的大门处,摄影机被阻断于此。
这时天空飘起小雨,已是傍晚时分。整个外滩亮起霓虹。人群汇集,热闹非凡。刘婕的故事就像许许多多城市孩子的故事,出生在普通家庭,享受着便捷的城市生活。在不同的人生层面,人们都将教育放在重要位置。通过琴声,同样也是通过知识改变命运。我想,为了命运的拼搏应该属于人类追求幸福的一种本性。然而生活的艰难,家庭可能的变故都有可能对个人奋斗与成长带来或大或小的阻碍。这是生活的一部分。从望子成龙的教育梦,到对热爱的音乐的放弃。在每个疲于奔命的人生里,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可你总还是感到惋惜,也感到焦急。有一种巨大的压抑,似乎由个体生活,借由我的旅程转变成一种共同的压力。面对记忆、爱和生活,每个人都在艰难的寻找自己的位置,在某种意义上,这和会宁的孩子或者北京的农村学生没有本质的区别。有时候那种不自信与不信任填满了头脑。只不过这生活层面的阻碍也帮我们补充了会宁生活的另一面。那容易被艰苦与梦想遮蔽的一侧,生活简单的需要。
办公室的灯光亮起,工作人员一阵繁忙。这里很明亮,比会宁的夜间自习室还要明亮。楼下停车场,家长们领孩子钻出车门。不一会儿,你就能在电梯口看到他们。孩子瞪着大眼睛,家长的脸上毫无表情。孩子偶尔笑出声来,咿咿呀呀。家长只是紧张得拉紧孩子。这是种奇怪的反差。有点忧愁,也有点滑稽。排着队的家长与孩子这是去哪里?
这里是一家早教机构。主要针对0到4岁的婴幼儿以及他们的家长设置一系列课程。课表上的安排密密麻麻。有音乐课rock&roll,有行为课程,以及各种社交课程。这里的教学标准非常高,全程美式英语教学。收费也昂贵,一项课程大概收取几万元的学费。与家长交流之后,我们发现来这里的都是些有经济基础的中产阶层家庭。他们重视孩子的教育,也掏得起几万元的学费。他们开着好车,当然也希望孩子能有出息。他们的心情是急切的,你可以从这教室里每一张家长的脸上察觉。他们的焦急也与生活的压力相关,时间长了,有家长也会跟我们深聊。虽然挣得不算少,但房贷也压得紧。虽然生活质量高,感情质量却差强人意。家长也谈到经济形势,谈股票被套,谈空气污染,谈食品安全。奇怪的是在这里他们却很少谈孩子谈教育。
在课堂上,他们也往往显得心不在焉。查手机,发邮件。甚至有人盯着地板发呆,有人愁苦地拖着脸独自思考。然而欢快的气氛不应被破坏。到了亲子游戏环节,老师无奈下只得提醒家长。把他们从自己的梦里叫出来。孩子的确玩的挺高兴,但有时也似乎有些困惑。摄影机只是观察这些面孔和行为。所以你知道那不是好奇的表情,而是有点受刺激。孩子太小了,让眼前的教育课不得不显得滑稽可笑。然而我并不能指责这教育方法不科学,我不是教育专家,我回答不了太多问题了。从会宁的高考,到北京的就业,从上海的钢琴梦,到早教园里的孩子。我不负责下判断,这不是纪录片急于做的事情。我只是花更多时间观察,用内心去丈量。我只是发出内心的看法。我心中的纪录片也是如此,与其在主观与客观之间反复纠缠,不如平心静气的选择合适的距离。观众也在和你一起观察,没有任何当下的判断可做。尽量展示所有的细节,这需要不那么心急。你将会看到,并且在这场旅行的结尾处做出自己的判断,而不是别人的。早教机构的工作人员非常专业,对新来的父母都不厌其烦的解释早教的价值。财务室门口也总有人在等待交费,验钞机的验钞声此起彼伏。课堂上所有在场的人很着急,像热锅上的蚂蚁。虽然这是科学的教育方法,但你却能看得出参与其中的每个人的焦虑。恨不得时间飞逝,课程终结,孩子马上成才。在这里你不是感慨他们的望子成龙的迫切,而是对家长们更关心。穿黑西服的这位压力有多大,那边提LV包的太太内心有没有不安全感,在害怕些什么?那个微微秃顶的大哥又有哪些秘密?孩子们就像白纸,家长和老师就像沾满墨汁的笔。急切而颤抖的笔尖写出的是不是也是心烦意乱。这是一种担心,因为孩子们的表情似乎已使警报亮起。
这里有好的设施,这里不缺金钱。在中国的大都市,先富起来的人们仍旧渴望着些什么,惧怕着些什么。强烈的不安全感无处不在,挥之不去。虽说人生不易,福祸难测。然而你明白这担心的不仅仅来源于自然而然的人生。这海上的都市,浪漫的男男女女也不可能置身事外,穿越了国土,也最终逃不开命运的打扰。无论你是贫是富是饥是饱,无论你面对怎样的自然环境,然而社会的某种气氛却难以逃避。我们所面对的时代,究竟制造什么?危机与转机之间的微妙,能不能把握?
窗外的乌云渐渐聚拢,海上又要下雨了。黄浦江上也泛起潮波。我的旅程走到了海边,无法再往东前行。目之所及,虽大,然而趋同。有万般滋味,终汇集于这旅行边缘的孤独。雨下起来了,不大,却有点冷。东方明珠塔上的灯光炫目,整个外滩无比灿烂。因为下雨,游人不多。我站在渡轮上,试图整理心情收拾泛起的悲伤。又想起了会宁的学生,想起自习室里的面孔,想起熄灯后打手电继续学习的孩子。想到风中的会宁父亲,想起黄沙里的皱纹。那里很干燥,一辈子的干燥。就像久盼的大雨,终没有在旅行的那一侧降临。相同的生命在忍受命运里与命运外共同的压力,但这不是硬币的正反面,而是更复杂的逻辑。雨似乎更大了,会宁的土地渴望这雨水,正如上海的温润的焦急里需要更坚定的东西。北京的寒气,会不会南下,上海的雨水能不能飘向干燥的西北?也许在旅行的边缘,我该调头回到会宁。我感到所有的秘密和疑问似乎都凝聚在那儿。五点半会宁东山上打手电的年轻身影里有这时代的密码。东方明珠上的灯火在雨水中变得模糊,光晕被放大了。雨打在脸上,一点都不冷。没有多少日子就是高考,会宁的山谷里,会走出多少跃跃欲试的年轻人?
四、结局还是开始
回到会宁,感觉这里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切还是当初的样子,我拍摄过的人物姚旭娜、杨辉兵们还日复一日的生活学习。会宁还时不时有风沙,天气倒是更暖和了些。告别了初冬的干燥,空气里有了一点点湿气。我知道,旅行不能带给这里任何的改变,但却可以改变我自己。这就是一场主体性的流浪,一次找寻答案的狂奔。我得好好回想,是什么让我当初开始这一连串的行走。本来只想观察记录会宁的故事,最终却演变成一次长途冒险。
会宁、北京、上海。游遍了这些城市与乡村,看到了这样那样的风景。躲在摄影机后的我也发现了一种冲动,它通过身体力行而转换成一种持续的热情。这热情的根源细数起来与我的创作历程紧密相连,与我对这个国家的失望与希望紧密相连。到了如今,我的选择就像本能。更广大的人群,更广大的主题,人群与人群之间被情感与道德联系在一起。主观性不用隐藏,因为关于“真实”的争辩已经纠缠过我漫长的跋涉之途。到了今天,我已经可以放弃与问题本身不断的纠缠。因为真实是空虚的。它来源于灵魂的抉择而不是物质性本身。摄影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巧妙的谜语,拿起摄影机选择记录,便成了一种个人的行为。苦苦摸索的不是真实本身,而是自我的心灵之路。抉择、良知、感动和恐惧。我们只不过和事实不断迎头相撞而已。一切都需要拿捏,纪录片作者不断选择自己的走向。巡游者不等于过分的介入,而是对他人生活的一种体察体认。说明白了,纪录片是在将自己心灵真实外化的过程。材质是你选择之后的通道。我内心里说,纪录片应该摆脱对问题本身的纠缠。因为对问题本身的讨论总会回到对与错这愚蠢的结局里面。纪录片应该更开放自己,按自己的“本能”开始游历。我们必须选择自己的路径。社会学与政治的出路有可能就藏在情感与道德的深处。隔阂永远存在,艺术是教我们相信自己。所以我不相信所谓的真实问题,但我相信这些跨越性的空间里,我对人和事物的感受和期待。
现在,我回到这旅程的起点。会宁就好像是我精神的故乡。但我已来不及整理自己的心情。因为时间飞驰而过。对于会宁来说,结局已经展开。还有几天就是一年一度的高考,这个在会宁决定命运的日子。校园里似乎也多了一份不安的心情,我才开始注意到校园里那些白杨树,它们很直很高纹丝不动,仿佛一切都已静止。一颗颗的白杨树立在那里,它们沉默并不等于呆板。我意识到,每一棵白杨树都有属于自己鲜活的梦,所有机械的面孔,劳作与承受都非同凡响。自习室里的孩子们可能是所有故事的开始。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也将展开旅行。从这国家的边缘向中心的旅行,最终有机会在中心宣布自己的发现。他们犹如在黎明前行走,穿过最后的黑暗才能抵达到那里。所有大写的人都用苦痛交换出另外一面的生活。所有的注定,都在这里开始一个新的可能。虽然出生、环境、家庭种种因素都会起作用,然而人生的可能正是深藏在这分无知无畏的少年心底。杨辉兵希望让自己爱的以及爱自己的人能活得幸福,姚旭娜期盼命运能给自己一次眷顾。班会上的孩子期待有一天自己能用人生回应所有的不公平,那个提出家庭背景的女生,是不是在某一天能夺回本就应该属于自己的尊严?这所有的语言的表述背后,在一连串的因果联系背后,从会宁到北京,由北京到上海的旅程,不可避免的回到了这里。因为结局就是开始,而小人物正是时代。
校园广播一遍遍播放考前注意事项,教室里似乎更安静了。没有了读书声,取而代之的是沉默。高考前的紧张不可避免。操场上学校召开了动员大会,着重强调了心理调节的重要性。台上的老师大声劝导。“高考只不过是一次考试,是一次有选拔功能的考试。心理上不要把它看的太重,要用一种平常心去应去考。毛主席论战争有一句话,在战术上要轻视敌人,在战略上要重视敌人。我们也应该这样。”这位老师还不忘提出具体办法。“从今天起你每通过一扇门,例如校门、教室门、餐厅门等,都对自己说一声,我一定能高考过关,像过门一样轻松如意。”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发出一片浅浅的笑声。这是难得笑声,在大战之前更是不易。也许经过数年艰苦的学习生活,高考前的孩子们会有一点点兴奋。
然而笑声只是昙花一现的闪过,等到校长登台提醒考试注意事项时,满操场的学生再次陷入凝重。我们可以看到每张脸上的忧愁,那是一种麻木的神态。信息被不由分说的吸进大脑,不假思索的放置,但似乎并不消化。这信息只是紧张的血肉必要的养分。这眼神令人担心,这并不是年轻人该有的眼神,就像一架架机器立在那儿,连回声都没有了。也许教育的问题,最大的危险,并不是教些什么,而是把年轻的人置于一种森严的系统中,从而在青春时去除所有令人欢欣的活力。教育的可怕正在于此种机制,毕业了人们更容易适应的相配套的规则,从而渗进民族的血液。让一切变成静止。突然发现在会宁人们最怕的是什么?这个地方最令人畏惧的正是这种无声的沉默,一种干涩与厚重。让你不可能相信这里可以有所改变。
第二天我们去了会宁著名的西山,山上有座文庙。据当地人说每到高考前香火很旺。到了这儿才发现学生们大都三五成群而来,或者以班级为单位。这与其说是严肃的事情,反而让我觉得轻松。只有在烧香祈祷的时候才显得严肃,庙里的人大都说些祝福的话,带领孩子们拜祭。这的确是有需要的,在如此重要的命运关口,个人显得多么渺小。神佛在上,我甚至也燃香拜祭,为孩子们祈祷。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确实突然而至的青春。祭拜完神灵,我看到了难得的放松。孩子们继续往上爬,山上风很大,你必须大声喊才能让对方听到。于是我头一次看到了恣意的青春。虽然干涩的风从肩上吹过,细小的沙粒不断打在脸上,但你能看到所有人的笑。这里或许也是他们三年的高中生活难得的机会,孩子们在大自然里毫无顾忌的大喊奔跑。
走在我们前面的孩子们,唱起了歌。一会儿是热闹的对唱,一会儿又是独唱。大家围在一起,听一位男生唱到:“如今要到了离开家的时候,才理解儿行千里母担忧,就看到泪水在母亲眼里流。”当一曲唱毕,人群发出欢呼。一位同学不知从哪儿摘来的小野花,塞在唱歌的同学手里。大伙笑得那样开心,这份释放如此难得。此时年轻人决定向远处的另一座山峰进军,他们挥手向我告别。踏着黄沙他们一溜烟的跑下山坡,你只能远远看到他们翻过越岭的样子,不一会儿你看到远处已经登上了半山腰的人影。男生们吼着嗓子向小山坡上猛冲,脚下的沙土被掀起。当他们终于登上山顶,看到我们还在,就狠劲的朝这边挥手叫喊。风更大了,我已经有些听不到他们的呼喊。渺小的人影在远处的山峰上欢呼雀跃,可大自然回馈给他们的只是干涩的风声和沙尘。他们看起来那么渺小,但却突然使我很振奋。我想,无论怎样的体制都不可能压服青春,生命力是他们最好的武器。还有太多的路要走,这里并不是该停下的时刻。我突然觉得身体充满了力量,没有任何的劳累,我在旅程中第一次心情舒畅。就像把胸口的一股气全吐了出来。风向发生了变化,已经能听到了远处的雷声。常年干旱的会宁也下起了雨,我闻到了泥土潮湿的味道。
6月7日,高考日。整个会宁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醒来。我的拍摄对象刘爱华和父母租住在东山上。等我们赶到,一家人已经起床。一进门刘爱华还在读书,他一边读脑袋不断的前后摇摆在背诵一篇作文,似乎内容关于勇气。旁边坐着他的父亲。这个干瘦的农民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坐在一旁。母亲端来刚烧的开水,递来干巴巴的锅盔饼。刘爱华放下书本,草草吃了几口,继续读起来。他的父亲一口也没有吃。等到我们看表的时候,刘爱华才突然叹了口气,合上笔帽,缓缓把手里的书本装进塑料袋。父亲仍旧无声得跟着他出了门,他们住在东山的山顶。父子俩一前一后向山下的会宁一中走去。到了校门口,已有大战的气氛。几条醒目的红色横幅早早就挂好。校门口密密麻麻站满了学生和家长。开始入场了,刘爱华告别父亲准备进场,这时父亲突然开口叮嘱“不要慌!”话音未落,儿子已被人群卷进校门,消失在拐角处。
五、故事的结尾
现在校门口只剩下家长们。他们紧紧贴在学校大门前。时间差不多了,开考的铃声就要打响。现在,雨下得稍稍大起来,人们撑起伞,没伞的家长也并不离去。他们就站在校门口隔着铁栅栏,向空荡荡的校园里张望。他们都显比实际年龄苍老,风沙与长年累月的劳作让脸上的皱纹像刀刻,握着铁栏杆的手像一具粗糙的石头。眼神充满了期盼,焦急却不畏惧。这是整个旅程中从未见过的表情。就在会宁这不寻常的雨中,我再也不能忍住心底的泪水。这一张张脸由于爱而显得动人,因为苦难而显得平和,因为牵挂而显得温柔。这当然也是望子成龙的期盼,这天底下所有家长的期盼。然而也不仅仅如此,它似乎还有更深的意义。这是跟所有艰难困苦斗争的面容,它见证不公、贫穷,也同样期盼奇迹与回报。这报偿不只是生存,这里面装满了尊严,盛满了图生存求发展的热望。这木讷的表情,由于焦急而叠起的眼角,不仅仅源自于对孩子的担心和期待,他们也同时注视着国土所有的角落里,所有的人。这些面孔,也像千百年前的石刻,这人性的呼声早已发出,只是像丢失的信件暂时无法到达。这饱满的信件落满尘土,但却很干净,受尽委屈。却依然在等待。
生命是场轮回,一代又一代人由起点开始跋涉,在终点目送年轻人离开。这些眼神超越了我这关于教育的旅行本身,借由来自上一代人目光的定格,我似乎意识到是什么推动这大陆上涓涓的流水最终汇于大海。也明白了千里跋涉的路人,由什么得以出发,并且挨过黑暗与不公的命运。有了这样的启程,所有的阻碍都不可阻挡个人的前行,时代更无法撼动个体的意志。虽然在未来的路上,北京的地铁里,喧闹的大学校园中,杂乱的城中村,宏伟的广场上,又或是潮湿的黄浦江畔,高级的公寓门前,奢侈的早教机构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所有的期待都可以实现。我是不是该在此把所有的阴郁一扫而光,我能不能走出这令人窒息的逻辑?在旅行中我曾经绝望,伤感。现在我知道一切的一切都蕴藏于个体。就像会宁也会下如此一场好雨,就像上海也可能经历寒潮,也像北京也会有多年不遇的暖冬。
这从会宁开始的关于教育的旅程,终于以这雨中的考试作为结局。我的拍摄对象能不能通过这高考,已不重要。可能的命运已经为他们展示所有,脆弱的人生不可避免会遇到坚硬的生活,种种不可言说的隔离感还会继续充斥在不同的人们周围。你或许还会默默忍受,独自神伤。就像北京的乡村青年无奈踏上归乡。即便你进入城市获得身份,你还逃不出生活的不安全感。就像上海的中产人士。如影随形的影子总在纠缠未来。
通过这旅程,我意识到所有的可能性都还在手里。鲁迅曾经在《野草》一文的结尾写到——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多么沉重且复杂的情绪。时光的流逝让这句话更显苍凉。然而这也是我此刻的心声。未发出的邮件,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一定会发出并且到达。这未完的考试,很快也会结束。然而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们的故事是个循环,结束的地方只是入口而已。它邀请所有人加入,期待重新讲述每个人不同的人生。这是封等待被接收的邀请函。

后记:致我的收件人
等到有一天,他或者她出落成一位明亮的年轻人。或许能收到这封陈年的信,我早就知道,收件人不可能永远不明。这封信的内容让人有点丧气,并且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不由自主的,我还会想讲一讲残酷。以及作为个人如何与其相处或者说与其斗争。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比赛,你可以将其视为徒劳无益。你一定很难过,为什么我们非要如此?难道就不能选择忘却、逃避、视而不见?然而这就是力量悬殊的全部意义,本质上你没有机会选择退却。所有的退却都是一种假象,而欺骗只能来自于自己。请忘记关于穿越国土的所有宏大的想象,这封信的要义只在于你。
这里有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局面,生活的浩瀚早早的就淹没了美丽童颜。悬在头顶的利剑,一悬就是一万年。人是如此柔弱,这一点我也必须告诉你。脆弱、无助、孤立、恶意相加将频频来袭。当你仰望公义和帮扶,你所在的环境将很可能落井下石。然而,我所说的重点却不在以上这些。惊人的光芒也偶尔从敌对的世界里照射出来,从另一个个体的行为中迸发,从一本陌生人的书,一篇倒霉蛋的诗里面灿烂而出。你将顾不得遮掩,世界就重新有了意义。美和幸福总出生在污泥里面,与顽疾挣扎的病人常常知道真理。
如果生活是一场和外部世界的斗争,或者是一场与命运的比赛。我们必须明白行动的原因,为了什么而战?为了什么而忍受?为了什么我们做这些徒劳无益的挣扎?我们就是这样耗损着自己的生命,站在岔路口左思右想,不能当一个逃兵,这是有亏欠的。肉体可以屈服,然而心灵不可压服。承受的、看见的、记住的,不能撒谎!这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在刀锋上的作业。如果你不坚持什么,就好像你从没有来过。
我感觉,我明亮的年轻人已经长大。对于浩瀚冷酷的世界而言,这真是美好的一天,一个充满期待的一天。世界会拿我们怎么办?别无选择的选择就是证明自己的存在,我看到了,我想到了,我要张嘴说出真相,我要动手做一点点微弱的建设。我要讲别人的故事,唱别人的歌,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将用结果自然而然的宣布,在这片国土上我有按自己的意志迁移与生活的权利,在这片国土上我能够实现我的追求与理想,在这片国土上所有人都不必惊慌不安,这里是安全的,并且充满了应有的尊严。
气,这重量的确不轻,弥漫在整个过程里的阴霾显而易见。穿过外表的教育,我们能否看到其它事物?穿越黎明前的黑暗,请相信你能抵达光明。

写在2011年5月25日 纪录片《中国门》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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